不如归去
母亲漫不经心地告诉我：“你两岁时候念的幼儿园已经拆了，这些是园方不要的，捡回来还能坐坐。”我没有没再说话，母亲也没再说话。我心下一片恍惚，胸口空荡得像装了个哲学问题进去。就像一个许久未曾谋面也未曾想起的老朋友，遁去了。
鸡鸣
我那小小的幼儿园藏在一座小山上，也不知道能不能说那是一座山，它好像要比现在的楼房还矮上一点。但山上的草木却是极茂密的，要是天色稍暗些，在山上走路还得格外留神。山下就是人们住的地方，这里离市区不远，但却在很深的地方，从大马路上过的汽车从没想过要拐进这个岔口看一眼。矮小的居民楼挤在一起，楼下正临着一条街道。这里只有这一条街道，有些窄小，但却是很整洁的。街道对面就是小便利店、水果店、理发铺，还有热腾腾的小餐馆。
每一个清早，太阳还是毛茸茸的。楼下小花园的两三只鸡抖着鸡冠嘹亮地叫着，对面的早点铺已经涌出了许多白色的水汽。我和奶奶站在街沿，我兴奋地把手搭在眉骨处，等着送牛奶的叔叔骑着他吭哧吭哧的摩托车来。
“哟，上学啦?”住在我们楼上的大伯伯从楼道里出来，作势又要捏我的脸。我瞪他一眼，敏捷地躲在奶奶身后。而这时候小孩子比猎狗还灵的耳朵已经捕捉到了细小的声音，我“噌”地又从奶奶身后窜出来，抱着我的小碗端正地等着摩托车的叔叔。我看着牛奶汩汩地填满我的小碗，心里总会有奇怪的满足感，就像看见草丛里有覆盆子，或者看见树上挂了个大蜂窝。我一口气把牛奶朝肚里灌，看着摩托车吐着黑烟朝十几米外另一个踮着脚张望的孩子驶去。
“快自己上山去，鸡又叫了一声了，你要再迟到薛阿姨肯定不给你点心。”奶奶拿过我手里的碗。我一激灵，颠着小书包朝山上奔去。
采桑
这里的小孩子都是很喜欢山上的。小山上有凉凉的露水，还有许多吵闹的虫蛉和鸟雀。我们在石板路上把松果踢得滴溜溜滚下山去，又尖叫着扑下去把他们追回来。
在幼儿园的旁边，有几棵矮小的桑树，柔软的桑叶拂过我们仰着的脸时是极舒服的。四五月的时候，桑树上就缀满了乖巧的桑葚，有些红着，有些紫了，在春光下透亮着。我们像一群猴子纷纷窜上树，坐在树脖子上，明晃晃的日光里掺着我们明媚的笑声。我看见薛阿姨倚在滑梯旁一直笑望着我们，嗨，大概她也眼馋了吧。
我不知道自己吃成了什么样，但别的孩子的样子却让我咯咯咯笑起来。他们的牙齿上全是紫色，手上和衣服上也都是汁水。但谁也不在意这些，就连最爱干净的小竽也顾不得自己从不让人碰碰的花裙子了。但等我们一旦吃得有些多了，薛阿姨就会过来把我们赶走，她那时总说吃多了凉果子是会闹肚子的。但我那时总相信，她是因为怕我们把桑葚吃完了自己没得吃才这样说的。
山路上也有零星的桑葚，而这些桑树已经矮小成灌木了，那些大树遮住了几乎所有的阳光，难怪这些可怜的桑树只能委屈在这里。我很同情他们，所以总舍不得摘它们的果子。本来奶奶也是不让吃的，因为它们长在石板路边，行人带起的灰尘会覆在桑葚上，既然是这样，我就更加同情它们了。
式微
我是顶喜欢天将黑的时候的，这时所有的老爷爷都会聚在老石榴树下下棋，老婆婆都会在一起打毛衣，所有的爸爸妈妈都会去爬山——这时候的山上虽然有路灯，但我还是很害怕，我和我的小朋友们从不晚上去小山上玩。
这时候就没人管我们怎么撒野，我们呼啦啦跑去那个简陋的水泥篮球场看大哥哥打篮球。但也没有人真的在看，我们都在水泥看台上跑来跑去。那些大哥哥都得了大人的叮嘱，一定要看好这帮小鬼头，可不能让我们磕着了。于是害得他们一边打球，还一边分神看顾着我们。这时他们会索性不打了，坐在看台上弹吉他唱歌。我们托腮凝神听着——“陌生人，请给我一支兰州”，但我们不能听懂，那时候薛阿姨只教过我们小星星这样的童谣。
天这就黑下来了，奶奶就会和一群姑姑婆婆来将我们捉回去。奶奶牵着我的手，在岔路口和大家分开。我不经意一抬头，嘿，月亮出来啦。我一路骄傲地仰着头，月亮在跟着我走。
当归
我以为在纷乱嘈杂的人流里，再也不会有容我偏安的角落，我心中那些因为课业的沉重，朋友的渐行渐远，成长的孤独而膨胀的情感无处安放，我寻找着一个能容我修篱种菊的地方，但我久久寻觅却无所得。幸而那些椅子在唤我回头，如果前路没有，那么那个地方大概在我身后。是了，我的小山。我普通的，世俗的小山，让我怀念落泪。最先离开小山的，是我们这样的，为了追寻更好的生活的人，再接着，是被强行剥离的旧楼房和我的幼儿园。或许不久后，小山将变成平地，高楼就会从她身上崛起。但我只要回头，她便在，在遥远的一声鸡啼里，在四五月盈盈的枝梢上，在掖在云后的月亮上，在等我归家。
归去!归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