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好的时代与最坏的时代
母亲离世的冬天,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下了雪的冬季。
弥漫的大雪将一切美好都定格在那一刻,教堂里的唱诗班最温柔的声音都没法抚平我的伤痛。母亲走的时候说过,让我将她葬在她出生的乡村,在一个充满了萤火虫的梦里。
在很久很久以前,她曾同我讲过她出生的地方——那些老一辈人口中代代相传的神话,那些孩子们在田野里的欢声笑语,和金色的、如同阳光的麦田。
不过在她去世的十年前,那片乡村消失了。我造访的时候,那里只剩下大片的瓦砾,违章建筑被依次拆除,一个新的城市正打算拔地而起。
“好吗?”母亲轻声开口:“就让我躺在那片土地之下……同我的母亲一起。”
我点点头,伸手抚摸她颊边的皱纹,突然有些不舍。这个我最深爱的人已经垂垂老矣,她不再年轻而美丽,唯有那双眸子里还剩着星辰的光辉。随后,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。
我订了城市中近乎是天价的公墓,亲眼看着她入土。
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她的棺木上,此刻,眼前这个庞大的城市在我心底分崩离析。
那一年后,这个世界上的再也没有冬天,也没有乡村。
“这是希望之春,这是失望之冬。”
窗外是《双城记》翻拍的巨幅海报,镁光灯使黑夜如同白昼。
耸立的高楼像是古罗马斗兽场一样,将所有的角斗士们囚禁在城市之中。每一个人像是战败的士兵,他们不时地低下头同自己的智能手机对话,无意识地往家的方向逃亡。几个小时后,这一天将在嘈杂的絮语中结束。
我钻进自己的电动轿车,无线电广播传达着海平面持续上升的信息,未来可能还会继续淹没沿海城镇。灯光之中,一个孩子蜷缩在街道的角落里发抖。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特殊的桀骜不驯,我忍不住停下车,透过车窗的缝隙问他:“你是谁?”
“某个乡村,”他的英文里有一种浓重的口音:“女士。”
他忍不住笑了起来,带着乡村的阳光。
我弯了嘴角:“乡村二十一世纪就没有了,我都没见过呢。我正好要去买点牛奶和面包,要去吃点东西吗?”
喏,现在他坐在后面的客座上。
“车上有防毒面具。”
“谢谢,女士。”他将厚重的面具戴上了,说话有些含糊,“城市里的星空真漂亮,我们那里没有星空。”
透过天窗,我瞥了一眼城市之上的球状天幕。于是我告诉他,在城市中心,有一个巨大的投影仪投放星系的图像。
——都是假象。
“真是不幸。”
“我觉得很幸运,”我说道,“至少我们得到了这个时代的恩赐。”
“人们正直升天堂,人们正直下地狱。”
午夜十二点。
在城市的中心,我看见了邻居先生。
那时我正打算将乡村男孩交给一个负责任的警察先生,就看见了他。他是从上世纪走过来的人,早已垂垂老矣,却永远地停留在那个时代。
他扯下戴在脸上的防毒面罩,像一个行为艺术家一样大喊:“看一看你们身处的时代,看看所谓的全球化城市,你们把一切都毁了!”
群众纷纷拿出手机录像,他在无数人的屏幕里举起了剪刀,支撑着能源中心的电线应声而断。我站在城市中心,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从地球之外看这一切会是什么景象——所有的灯在同一刻熄灭,这个自行发光的星球一瞬间万籁俱寂。
——或许不会,雾霾阻碍了我的视线。
我抬起头,星空投影仪已经失效。
星空消失了,就像雪和农村一样。
男孩问道:“这是最好的时代吗?”
“或许是吧,但这一定是最坏的时代。”我笑起来,“你的乡村在哪?我想去看看。”
“在这里。”他伸出食指,指了指自己的大脑。
在星球的最南方,我看不见的地方,透过那个巨大的空洞,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