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六岁
我们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上，头顶上挂着一盏昏黄的吊灯，他向着门坐，我背着门坐。我点了一杯摩卡，冷的;他也点了一杯摩卡，热的。我们俩坐下后，一时间相视无言，我看他比以前苍老了不少，眼袋很深，眼珠子就平躺在眼袋上像个要沉下去的落日，无力。后来我意识到，看着他就如同看着我自己，便忍住未嘲笑他的颓样。
李昂起见我没话讲，便行开口：“要不我先给你讲个故事。”
“打住!”
许多年以前，我们的十六岁，那是我们的黄金时代，男生们精力充沛，善于幻想。李昂起尤其，他经常上课时忽地偏过头来看着我，跟我讲“同桌，我给你讲个故事。”我不理他，他也像个小水车一样开始兀自转动，关键是，我的头在他讲故事时虽是毅然决然地偏向老师，心却不由自主地跑进他的故事里，弄得我心神不宁。
我还记得一件因他的故事而起的小事，故事虽小，我也乐于忆下去。那是我们十六岁，一天晚上寝室皆已陷入沉寂，他睡在靠门的上铺，忽然开口说话：“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。”这句话在黑夜里回荡了三下，却无一人理他，大家都在看手，正在玩手机的宿舍长说：“别说了，睡觉。”他听见有人回应他，便浸入自己的记忆，他的叙述像天边的彤云一层一层铺开，他讲的是自己的初恋，他的叙述因他的真实而不时停顿。黑夜里他的声音像断续涌出的泉水干净清澈，大家无一例外，都很仔细地在聆听，——我当然记得当他讲起自己的初吻时，各个床铺上的手机光连盏熄灭的盛景。
可是第二天早晨，全宿舍人睁开眼时，宿管老师就要锁宿舍门了，我们这才想起来寝室的新规定，七点之前必须离开寝室，不然就要登记名字。大家当然都不希望撞上第一次执行，一个个动作飞跃，可最后还是只剩我和李昂起被锁在寝室，一个讲得最认真，一个听得最认真。整个男生宿舍有三四十人被锁，大家都觉得自己只迟到了一两分钟，个个义愤填膺、宿管老师不懂那时正是我们的黄金时代，十六岁，各个冲动，可他还耍计谋，骗一些人去宿舍门口，说是可以出去，末了让他们签完名，又讲门的钥匙不归他管便是引起群愤。一个高个子，平时行为就很嚣张，此时像一头愤怒的公牛，挥着拳，衣服都被他的动作扯变了形，他大喊：“妈的，都别怂，咱别出去了。”大家都不怂，没一个人去宿管都回房里去了。我和李昂起躺在寝室听着歌，小提琴曲悠闲自在。年级主任也来了，在外面训话，我说我出去看看就回，音乐在我背后悠扬。
回来的时候，李昂起就不见了。阳光透过玻璃照着瓷砖板，空荡荡的，十六岁男生的体味像喝奶的小猪一样往我鼻子里拱，每个人的床单都那么凌乱，像我们十六岁后，三十岁前的似水流年，我想着当时的宿舍就像想着我的十六岁，可惜呀，十六岁早就没了。我从记忆中投身，看着李昂起，跟他讲：“我发现人就像胡须，越长越软，越长越怂，这是我今天早上剃胡子时想到的。讽刺的是，下一秒我就在想用什么样的措辞不会让老板生气。”他笑而不语。后来我们分别我问他那天早上去了哪里。他讲：“你忘了吗?我从窗户外翻了出去，我在外面大叫‘来呀!肖翰，我们一起冲出去!’你当时笑得多开心呀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