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六岁
揿下床头的电钮，黄白的灯光填满了空荡荡的屋子，我缓缓坐起，吸着拖鞋，走到灰蒙蒙的小圆镜前，慢慢吐出一口衰朽的浊气。镜子里，灰尘布满我萎驰的眼眶，空气匕首在还未结痂的皮肤上划起一索索庸赘的腐肉，我盯着自己的眼眸，却看不到它们的存在。我慢慢蹲下身来，用双臂环绕住经常疼痛的两膝。阳光被百叶扇斩成一道一道，打在我的身上。对于我这只蝼蚁，这是火辣辣的疼痛。屋外有汽车鸣笛。我一边撕着干面包往嘴里填，一边艰难地灌下毒药一般的冰冷的牛奶。
突然，有人叩窗，发出重重的声响，还伴着银铃般的笑声。我有一些不悦，走过去掀起厚厚的米色窗帘。玻璃外是一张青春的脸，巴掌大小的面庞，薄薄的双唇，杏核大小的闪着亮光的双眼，还有鼻冀两侧宣战般的雀斑。我用力找开尘封的窗户，一时外面清新的空气涌进来，伴着蔷薇蛰伏已久的馥香，小姑娘咧起嘴角看着我说：“奶奶您好!我今天刚搬到对面那所房子，以后我们就是领导了，您可要来我们家走走呀!”这些话弹珠般从她的双唇中蹦出来，可我一句也没听清楚。没办法，我只好努力笑一笑，让小姑娘看到我的和善，她会懂吧，她会回去吧。她愣在那儿，忽得又笑起来，摆摆手，走了。我摔下窗帘，想要吃完我那石头一样无味的早餐，脑海中却一直闪烁着她那生短的乌亮的头发。“拖把布。”
我对自己说，那是拖把布，永远浸染了油渍，从光鲜跌至灰黑的拖把布。可我的心痒起来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不是这样。阳光又从窗外透入，穿过重重阻隔，明亮了屋子。面包和牛奶掺杂，嘴里满溢着无法言语的苦。这是六十岁的生日礼物。六十岁。深夜我搬出床下的小匣子，一件一件取出精镶的照片，指尖抚摸曾经年青的少女。忽然，有人叩窗。我疑惑地过去，窗外是早上的小姑娘。她的脸凑上来，轻声说：“奶奶，跟我来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。”我一直戒备的心此刻却裂开一道缝，披上许久不穿的长衣，踏出高高的门槛。月光晃动，树叶间没有一丝风。小姑娘紧紧地牵着我的手，帮我别开绊脚的树根，撑起耸拉的厚重的枝叶。一路上我没有问要去哪儿，小姑娘也没有说。许久，一个高高的山坎，她停下来，“我们到了。” 我踩着脚旁的红色岩石，努力爬上那山坎，只一眼，我不差点跌了下来。
那一边，是海啊!卷着天边的金黄的星斗，深处的怪兽在静卧低吼海风挟持俯冲的松涛，我的心脏承受不起!我恨恨地抓住小姑娘的手腕，勒出一圈紫黑。她平静的眼眸中我看到了自己，那双红色的眼球是属于我的吗?我错愕。几十年的灰色空间终于侵入迸击的熔岩巨兽了吗?内心在翻腾，星光为我披衣。回到家，我彻夜难眠。第二天，吃完面包和牛奶的早晨，我的耳边一直厮磨着海浪汩汩淙淙唤我清醒的私语。我坐在椅子上，阳光一道道印在我的脸上，从右边移向左边，撩过我的双眼。我克制不住地站起身，用手轻轻压一下白色的百叶。对面那所房里，透过窗户，小姑娘背对着我，顶着她拖把布一般的头发，伏在桌上，不知在干什么。入夜，她没有来。我披上大衣，推开房门，独自来到那个山坎。
一夜，我坐在岩石上，抓一根手边的树根，硬生生折断。大海的光亮下，它微微颤动，随着海的呢喃，变细，变轻，终于消失了，只有我的手中，满满地是一捧柔波。之后，我经常带着我的那些照片，在夜里、白天，去那个山坎，用我粗糙的手轻抚灰白的十六岁的我的面庞，听听那声音，晒晒那光。而小姑姑，那夜之后就消失了，再也没来。